“隐身”的保单：受伤致残后，一个骑手的僵局
曹利波在作念外卖骑手时候受伤致残后，一直在寻找那张“隐身”的保单。
2023年1月14日，雪天，他穿行在山东淄博临淄区，送完午岑岭的单，回家路上失慎滑倒，伤情经司法强项组成九级残疾。站长和安全司理告诉他，调理完拿材想到站点报销，“报，都能报”；6月作念完手术，那三万医疗报销他一等即是半年，又是一年下雪天，仅仅站点已刊出，东谈主找不到了。
保障也拒赔。本年4月，新疆前海连合财产保障公司（下文简称“前海财险”）才给他发函解释称，他放工途中前去吃饭的地方跌倒受伤，负全责，不顺应可认定工伤情形，老板职责险不予理赔。且因投保东谈主、被保东谈主均为站点公司，他无权搜检保单——他一次次投诉，又像皮球般一次次被踢回原点。
本年6月，他一纸诉状将保障公司告上法庭，也被驳回：他需补正保单材料，且老板职责险主体应是站点公司，如个东谈主告状请提交权益转让书。
那张存在、却看不到的保单让曹利波如鲠在喉。但在讼师眼中，保单并非惟一环节把柄，自他受伤后骑手账号被刊出，恭候越久，处境越是被迫。个案背后，“隐身”的远不啻一张保单。
“咱以为骨头没事，即是苦难中的万幸”
曹利波本年37岁，在半年骑手糊口中民风了磕碰。赶时间，“得卡点”，这是他有时逆行、闯红灯的事理；但有些坡就得下车推，这是他摔出来的教养；暴雨天变数多，水深及膝，小车掀个浪过来，能把他连东谈主带车胜利扑倒。
他初中辍学后，一直在淄博土产货化工场作念维修工。2022年8月，失去处事的他作念起外卖专送。常态下，超时会降信誉分，一条差评可能要被站点扣20块。
“作念骑手就为了过渡一下。”他每天基本跑11个小时，每月就请一天假，得手五六千块钱，“不像大城市，单价高、票据多，咱们纯靠时间挣钱”。
但据天眼查信息，他所在的外卖站点公司——江苏载物集结科技有限公司（下文简称“载物公司”）过往277条招聘信息中，将骑手描写为一份解放无压力、月薪动辄过万的业绩。该公司建造于2019年，企业注册本钱2000万东谈主民币，法定代表东谈主崔涛同期捏股99％。公司年报信息显现，其2023年的职工、参保东谈主数均为0东谈主。
另据该公司（甲方）与曹利波（乙方）缔结的配送服务结算合同，甲方为外卖平台在合同缔结地的结算平台单元，由外卖平台或第三地方乙方披发配送费。此外，乙方可请求以甲方的方法请求购买买卖保障——曹利波说他没问过具体保障条件，只知谈保费从他每天第一单配送费里自动扣除。
2023年1月14日，山东淄博已下了好几天雪，出现爆单。他送好餐，有东谈主谈谢一声，也有东谈主悔悟餐都凉了。碰着积雪路段，他只敢推着车送，有些薄冰难以察觉，照旧摔了两跤。但跌倒与轻微跌倒，都不是请假的事理。“站里不会同意的，大约显得你很娇气雷同。”
今日地午附进3点，他送完午岑岭终末一单回家吃饭，在距他家一公里的管仲路与南环路口的下坡处滑倒。他说，那时电瓶车陡然摇晃，一霎车，整辆车陡然侧翻倒地，他支起身推车时，还有些懵，思着回家贴膏药就好了。走了一百多米，扛不住了，只好叫救护车。
到了淄博市临淄区中病院，他疼得腿不敢着地。入院的20天里，他就听懂我方韧带断了，“咱以为骨头没事，即是苦难中的万幸，韧带拉伤，那不就躺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医师提出下，2023年6月10日，他去山东大学都鲁病院作念了手术。
干系会诊汇报显现，他的右膝要道前十字韧带完全断裂，陈旧性膝要道软骨毁伤。伤情经山东金剑司法强项中心济南分所司法强项，组成九级残疾。
术后，他绑着护具在家躺了三个月，等站点报销30496块医疗费。但事态早已悄然转变：原先骑手账号排班表还显现1月14日“相等（半）”，因为他晚岑岭班次没去。2月出院后，账号已刊出，多个处事群或结果，或将他踢出群聊。
“受了伤，站里不让咱们在群说，大约潜王法雷同。”他说站长只让单线研究，不然怕影响“士气”；至于账号，“再去站里，可能会再给我解开”。
曹利波枯竭支吾肖似事件的教养。
专注交通事故代理的北京元甲讼师事务所讼师赵金保示意，类案中，骑手账号为有劲把柄之一，其中考勤打卡、订单记载等信息，最佳能如期录屏，并阿谀配送合同、薪资披发活水等材料，向仲裁委请求做事关系阐明——这是工伤认定的前置标准。
此外，单方交通事故也需要报警，他说有些骑手以为摔伤是我方的问题，就没报警，但交警部门出具的交通事故职责认定书，为事故事实的中枢把柄。即便错过报警，过后也要尽快补报请求事故说明书。
广东省讼师协会行政法专科委员会委员、广东华商（龙岗）讼师事务所讼师管铁流认为，肖似情况或顺应“新职伤”（新服务形态服务东谈主员业绩伤害保障）应保边界，即在处事地点复返住所的合理旅途中受伤，可争取保障理赔及工伤待遇。
现在我国正开展新服务形态东谈主员业绩伤害保障试点，并逐步扩大边界。东谈主社部等九部门本年4月发布见告，2025年7月1日起，在已先行试点的7个省份和7个平台企业的基础上，增多山东等10个省份以及多个边界较大的平台企业开展试点。
管铁流示意，工伤保障行为一种社会保障，强调歪斜保护，因此对“三工”——处事时间、处事地点、处事身分的审查不会过于严苛。针对骑手的处事模式，前两者“惟有在合理的边界内，考量都不是饱胀的”，最环节的是处事身分，即在为了单元或者平台利益的举止过程中受伤。
而曹利波本年找到当地东谈主社局，得知依然过了工伤认定的一年时效期。
“口惠而实不至”
过后回思，曹利波发现我方一直被“拖着”。
据他与站长的微信聊天记载，受伤今日，站长示意能报销，“等调理完，拿材料来站点给安全司理保（报）”。临作念手术，站长自称已不在站点处事。
那时，医师让他与站点阐明是否签《外伤无第三方职责承诺书》，承诺受伤与第三方职责或工伤职责无关，签了不错走医保，不签的话用度则由保障报销。
据曹利波与安全司理微信聊天记载，对方示意不错先署名走医保，剩余部分走保障，“报，都能报（销）”。
对此，赵金保提出骑手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尽量不签肖似“空幻述说”，但若出于救治进攻性不得不签，后续如能说明做事关系、工伤事实存在，这份公约并不会影响工伤认定与索赔。站点上述承诺近乎“口惠而实不至”，但可行为雇佣关系存在的把柄之一，并以提供劳务者受害为由告状站点公司。
曹利波回忆，2023年11月，安全司理告诉他已上前海财险提交报销材料，但“这种上万的大额保障（理赔经过）会很慢，是以等的时间相比长”。之后鲜有答信。
载物公司的刊出备案信息显现，2024年1月5日，该公司因决议结果。1月9日，烟台市芝罘区仲裁委对该公司作出裁决，其需支付又名职工一次性伤残提拔金、工伤医疗提拔金等共计27.8万元，因不可奉赵到期债务并赫然枯竭奉赵才气，受理该职工对公司的歇业算帐请求。
那么，站点公司歇业算帐、刊出，受伤骑手该如何支吾？
赵金保示意，哪怕与公司的纠纷未下判决，骑手也要尽快向歇业经管东谈主登记债权，保留根究职权。过了登记期，可能会不予补偿，或公司剩余钞票已被提前登记者分清。如公司已刊出，可在工商部门调取相包涵销证光辉胜利告状鼓舞。
“咱也不懂这块，咱就思着把剩下的医疗费报了就行，莫得思多要钱。”曹利波说，两次出院康复期，都是父母照管他，两东谈主泛泛没啥收入，就靠种地补贴生计。这3万块钱，抵我方此前在化工场半年的收入，“亦然一笔费事钱”。
服从安全司理下野了，保障也没办下来，“他说他也不知谈原因，归正保障公司即是不给报”。为此，曹利波屡次向金融监管总局投诉保障公司。
直到本年4月22日，他才收到前海财险不予赔付解释函，其中认为，该老板职责险保额65万元，被保东谈主为载物公司。因他鄙人班途中前去吃饭地方跌倒受伤，负全责。根据合同条件干系商定不顺应可认定工伤情形，故不子受理。
在管铁流看来，一些劳工莫得做事合同，本人就难以享有工伤保障馈遗，老板职责险行为一种“替代性”买卖保障，不应以不属工伤为由拒赔。“要是我都能认定工伤了，还去找你去索赔啥？”赵金保则示意，要是赔付前提是必须认定工伤，那职责主体照旧站点公司，最终可能得走诉讼途径。
据天眼查信息，2020年于今，载物公司波及司法案件56起，案件属地基本为山东，半数案件案由为天真车交通事故职责纠纷。
澎湃新闻记者在裁判文书网检索发现，该公司为一外卖平台的区域代理，多名骑手曾在处事时候与他东谈主发生交通事故，法院判决保障公司按老板职责险合同商定承担补偿，载物公司行为用东谈主单元也有相应职责。
如2020年9月，淄博一被告骑手致原告受伤，组成二处十级伤残，保障公司补偿12万元，载物公司补偿5000元；而在2024年两起干系判决中，保障在合同边界内补偿后，超出部分失掉均由载物公司承担，诀别为33524.5元和9916.90元。
2023年及2024年，烟台市芝罘区法院、青岛市崂山区法院前后诀别对该公司扩充适度高糜掷令——其在干系做事争议、天真车交通事故职责纠纷案件中，并未在指如时候履行给付义务。
维权的成本
本年6月12日，曹利波向乌鲁木都铁路运载法院告状前海财险，他认为自身情况在老板职责险应保边界内，要求对方支付不测伤残、医疗保障金共计16万元。法院驳回了告状，让他提交保单，并称老板职责险主体应是站点公司，如个东谈主告状请提交权益转让书。
他没思到，看一眼保单这样难。
据他与前海财险屡次通话灌音，保障员均示意，保单为被保障东谈主（载物公司）狡饰信息，只可让公司调取，或者他能提供公司盖印授权。
他给站长、安全司理打电话，基本谢绝。现在的站点已换成北京的一家外包公司，新站长有益强调，他们和载物公司“没牵连”。兜兜转转，只可问外卖平台客服，据通话灌音，对方提出由法院向平台调证，还称“我手里有许多肖似案子，都是走法院向平台调证，说白了，你本东谈主细目是调不着保单的”。
7月15日，澎湃新闻记者研究载物公司法东谈主、鼓舞崔涛，他未正面修起是否给曹利波提供保单及授权书，只称我方依然一年多没干外卖了，具体情况“让法院跟我换取”，未必挂断电话。
“咱们出钱给公司上保障，如何终末却是打工的承担了所有。”术后，曹利波改卖烧饼，每天深夜起来和面，趁早市出摊，挣的和送外卖差未几，思休息还毋庸请假。伤情也没太影响处事，仅仅步碾儿爬楼得注重点，“心里后怕，怕再弄断了”。
外卖配送箱还在杂物房里，连同收麦用的蛇皮袋全部积着灰。父母劝过他，确凿要不到补偿就废弃吧，他不甘，至少也要看到保单输个领悟。
赵金保分析说，曹利波告状被驳回根源在于“找错主体”，他不是被保东谈主，保障公司当然对他无干系义务。惯例经过应是他向站点公司倡导补偿，公司再走保障报销，“不可胜利罕见单元”。
“诉讼莫得惩处，跟举证有很大关系。”管铁流认为，曹利波可对站点公司和外卖平台一并告状，并举证他与站点存在雇佣关系、站点为骑手买过保障，以及与平台有配送配合事实，同步要求被告提供保单和补偿。此外，他也不错乞助当地东谈主社部门去要保单。
在他看来，若外包站点“出事跑路”，平台应扣站点保证金为受伤骑手提供基本保障，“要把职责压到平台，根在平台”。
前年12月，最妙手民法院发布新业态做事争议专题疏导性案例时强调，东谈主民法院既要照章加强干系做事者权益保障，又要照章促进平台经济健康有序发展；照章撑捏东谈主社部扩大新服务形态东谈主员业绩伤害保障试点边界。
据其中一例疏导性案例，一骑手办理健康证途中致行东谈主受伤，骑手负全责。配送公司补偿伤者7.1万元后，保障公司拒赔：事故未发生在送餐途中，不属于老板职责险中的“业务研究处事”。最终法院判决保障公司补偿配送公司7.1万元。
最妙手民法院认为，新服务形态做事者处事时间、地点、骨子相对灵活，司法实践中，认定是否属于保障中商定的“业务研究处事”，应当依据保障合同、做事者从业类型、从事研究步履关于完成业务处事的必要性等多个身分玄虚考量。
根据过往诉讼教养，赵金保示意，骑手与站点、劳务公司的关系，无论是劳务雇佣照旧做事关系，“应该有一个更明确的法例落实下来”。不然骑手出了不测，光是说明与站点的关系就繁难重重，尤其一些骑手枯竭法律领略，或伤着了只可在家，“走这些标准是一个相比大的职守”。
但更试验的有缱绻，可能还得靠平台。他补充说，面临保障公司，骑手个东谈主“声量”太小，平台露面的话，在保障额度和保障边界上是有谈判上风的，“以及是否对伤者垫付医疗费，平台不错作念得更好”。
在他看来，平台在海量配送订单中获益可不雅，无论是从社会职责探讨，照旧从配送王法制定者角度探讨，都答允担更大的职责，要是骑手受伤后就隐身，“这个职权和义务是分歧等的”。
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实习生 吴智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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